去年六月，一条短信改变了杰西卡·吉斯托莉丝的人生。
当时这位技术顾问正在俄勒冈州出差，与同事共进晚餐时，手机突然收到一条来自熟人珍妮的短信，称有关于其分居丈夫本的重要信息需紧急告知。
当晚经过近两小时通话后，吉斯托莉丝回忆自己陷入恍惚与恐慌。珍妮告诉她，在本的电脑上发现了80多名女性的照片——这些来自社交媒体的影像被用于生成深度伪造色情内容，即通过人工智能将真实照片与色情图像合成的性行为视频与图片。所有女性均居住于明尼阿波利斯地区。
吉斯托莉丝称，珍妮用手机拍下了电脑屏幕上的证据。部分截图经CNBC查看，显示本使用了名为DeepSwap的网站制作深度伪造内容。该网站属于“一键脱衣”类平台，自不到三年前生成式AI兴起后呈爆发式增长。
为保护隐私，CNBC未公开珍妮的姓氏，并因本自称存在心理健康问题而隐去其姓氏。二人现已离婚。
吉斯托莉丝表示，与珍妮通话后她迫切希望缩短行程赶回家中。
在明尼阿波利斯，这些女性的遭遇很快引发了对AI深度伪造工具及其使用者的强烈抵制。
吉斯托莉丝返乡后看到的伪造照片中，一张源自家庭度假照，另一张来自教女大学毕业典礼——均从她的Facebook页面窃取。
“第一次看到那些图像时，我感觉内心某些东西彻底崩塌了，”42岁的吉斯托莉丝说。
CNBC采访了超过二十位相关人员（包括受害者、家属、律师、性侵问题专家、AI与网络安全研究员、科技行业信任与安全工作者及立法者），以揭示“脱衣”网站应用的运作机制及其现实危害。
“我绝不希望任何人经历这种事，”吉斯托莉丝重申。
“脱衣”应用虽只占AI新兴领域的一小部分，却正急速扩张。自2022年底OpenAI推出ChatGPT以来，meta、Alphabet、微软、亚马逊等巨头已投入数万亿美元追逐通用人工智能（AGI）。对消费者而言，当前的兴奋点多集中于聊天机器人及图像生成器，但“脱衣”应用受害者却承受着AI狂欢的代价。
生成式AI使DeepSwap等产品操作极其简易——无需编码能力或技术专长，几乎人人可用。吉斯托莉丝等人担忧，技术广泛扩散导致更多人受害只是时间问题。
吉斯托莉丝就此事报警并对本申请了限制令，但她们很快意识到策略存在漏洞：本的行为可能并不违法。受害者均非未成年人，且无证据表明深度伪造内容被传播，仅存在于本的电脑中。尽管担心资料已上传服务器，她们却无法对此追责。
受害者之一莫莉·凯莉是法学院学生，此后一年她协助众人探索AI法律盲区。“据我们所知他未违反任何法律，”凯莉谈及本的行为时表示，“这本身就是问题。”
本向CNBC承认制作深度伪造内容，称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与羞愧。珍妮在邮件声明中谴责其行为“恐怖、不可原谅且不可饶恕”，并强调需要更强有力的法律追究滥用技术者及纵容平台的责任。
唾手可得的危险工具
专家指出，与其他易用AI工具类似，许多提供“脱衣”服务的应用在Facebook投广告，并可从苹果App Store与谷歌Play商店下载。
反性剥削全国中心高级副总裁哈莉·麦克纳马拉称，这类应用让“基于一张照片生成逼真露骨深度伪造图像变得极易操作，耗时比煮咖啡还短”。
meta发言人表示公司严禁含色情内容的广告，并通过行业儿童安全倡议共享相关信息，但将“脱衣”生态视为对抗性领域正升级技术防范。苹果称定期下架违规应用，谷歌拒绝置评。
问题已超越国界：2024年6月，澳大利亚一名男子因制作26名女性深度伪造内容被判刑9年；同月曝出青少年伪造近50名女同学深度伪造内容的校园事件。
“任何技术的最恶劣潜力，几乎总是最先施加于女性与女孩，”乔治华盛顿大学法学院教授玛丽·安妮·弗兰克斯指出。
佛罗里达大学与乔治城大学安全研究员8月发布论文称，“脱衣”工具借鉴流行消费应用设计并采用熟悉订阅模式。DeepSwap每月收费19.99美元提供“高级”服务，包括AI视频生成额度与更优画质。
研究员表示“脱衣平台已完全主流化”，在Instagram投广告并登陆应用商店。吉斯托莉丝称虽知AI可制作非自愿色情内容，但直到看见自己参与露骨活动的合成版本才惊觉其便捷性。
根据本的DeepSwap页面截图，吉斯托莉丝等明尼苏达女性的面孔如毕业纪念册般八人一排整齐排列。点击照片即显示计算机生成的克隆体从事各种性行为——她们的面部被嫁接于他人裸体。
DeepSwap隐私政策称用户上传内容后可有七天查看期，数据存储于爱尔兰服务器届时删除，但期间用户可下载至本地。服务条款禁止上传未经第三方同意的私人信息，但明尼苏达女性案例显示其执行机制存疑。
DeepSwap未公开有效联系方式，未回应CNBC多次问询。7月新闻稿引用CEO吴佩宁（音译）言论，但CNBC未找到其网络信息，向营销经理肖恩·班克斯邮箱发信亦无回复。该网站现列母公司为都柏林的MINDSPARK AI LIMITED，但七月版本却显示香港信息。
心理创伤
42岁的凯莉通过珍妮的短信知悉自己成为本的AI“收藏品”。当时怀孕六月的她耗时数小时才鼓起勇气查看手机拍摄的图片，称目睹自己的脸“极其真实地出现在他人身体上”。
压力骤升影响健康，医生警告压力引发的皮质醇过量将导致胰岛素分泌停滞。凯莉与吉斯托莉丝同样报警，称识别出多位服务业好友后，她购买人脸识别软件协助确认其他受害者，但仍有近半未能查明。
“这极度耗时且压力巨大，我还要兼顾工作，”她表示。
加州大学欧文分校法学教授阿里·埃兹拉·瓦尔德曼指出，“脱衣”工具受害者可能遭遇严重创伤，产生自杀念头、自残行为及信任恐惧。即使图像未公开，受害者仍担忧其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
42岁的梅根·赫莉在加拿大西海岸游轮度假时收到凯莉紧急短信，假期瞬间破碎。返回明尼阿波利斯后她陷入偏执，甚至尴尬请求前男友等男性朋友若发现类似AI色情内容即刻截图告知。
赫莉联系FBI未获回复。这群女性转向寻求立法者帮助，找到曾推动将非自愿传播深度伪造内容定为犯罪的明尼苏达州参议员艾琳·梅·奎德。
2024年8月初视频会议中，她们陈述遭遇并表达对法律救济有限的沮丧。梅·奎德于次年2月提出新法案，要求AI公司关闭用于“脱衣”服务的应用，每生成一次非自愿露骨深度伪造内容对科技公司罚款50万美元。
梅·奎德称该法案相当于现代版的“偷窥禁令”，但承认对海外公司执法存在挑战，需联邦层面介入。凯莉在2024年9月生子后，10月底与参议员的会议因“睡眠剥夺与压力导致身心俱疲”而记忆模糊，如今她回避社交媒体，甚至未公开二胎出生信息。
深度伪造色情的早期发展
深度伪造技术兴起可追溯至2018年，当时伪造奥巴马演讲及金·凯瑞版《闪灵》视频病毒式传播。立法者拉响警报，Pornhub等平台承诺删除非自愿内容。相关社群转移至MrDeepFakes等论坛，2023年该站成为最大深度伪造网站，存有4.3万段涉及近4000人的色情视频。
2025年研究指出，尽管声称仅处理“名人”内容，但数百名受害者毫无网络知名度，且形成定制深度伪造的黑市（均价87.5美元/视频）。康奈尔理工AI安全专家曼扎里斯发现meta平台出现逾8000条CrushAI广告，DeepSwap广告亦曾现身Instagram。
曼扎里斯分析85家“脱衣”服务的报告显示，其月总访问量达1860万（未计入Discord等私下分享）。他预估年收入约3600万美元，但强调此为保守统计。2025年5月，MrDeepFakes在主要运营者身份被曝光后突然关停。
专家指Discord正成为新聚集地。CNBC发现多个公共服务器（含DeepSwap相关）存在用户求制定制色情深度伪造内容。佛罗里达大学研究员吉布森证实，其团队已转向研究Discord上AI色情内容制作教程。
“现行合法性令人难以置信”
联邦层面已有所行动：2025年5月特朗普签署《下架法案》，禁止非自愿AI色情内容传播，违者最高可判两年监禁。但专家称此法未解决明尼苏达女性困境——因其内容未扩散网络。
梅·奎德法案强调“制作行为”本身就是核心问题。部分专家担忧特朗普政府强化AI产业的计划可能削弱各州努力。7月底行政令将AI发展列为“国家安全要务”，原提案中欲禁止各州十年内监管AI，虽相关条款后被删除，但欧文分校瓦尔德曼指科技业可能试图复活此冻结令。
白宫官员称《下架法案》已将非自愿深度伪造定罪，AI行动计划鼓励各州遵从联邦法律优先原则。旧金山依托消费者保护法对16家“脱衣”应用公司提起民事诉讼，2025年6月称调查已促使10家最活跃网站下线。meta亦起诉香港公司Joy Timeline（CrushAI背后运营方），指控其规避广告审核。
然而曼扎里斯9月报告称仍在meta平台发现4215条涉及15家AI脱衣服务的广告。meta表示本月已移除数千条违规广告并发出禁制令。
在明尼苏达，这群女性在继续倡导变革的同时努力回归生活。吉斯托莉丝呼吁公众意识到AI可能正以难以想象的方式伤害普通人：“人们必须知道这种技术真实存在、触手可及、操作简易，且必须被制止——这就是我们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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